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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7章 難以改變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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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光之下。並無新事。

今天發生的事情,昨日一定曾經發生過,明天必定還會繼續出現。

我們怎樣才能避免它再度出現?

由此時向後順延1500年,在這漫長的時光裏,儒士們叛逃出賣的時候,從來就是慷慨激昂、振振有詞、毫不猶豫與爭先恐後。

他們對國家、對同胞的忠誠,盛不滿一個小湯勺。

這種統治方式在後世是被大力讚揚的,他們說:石趙開創了民族大融合的先例——只因為他重用漢奸。

高翼看不下去了,雖然羯人大軍在旁,他還是忍不住努努嘴,示意侍衛們架開那些參與毆打的胡人……

在東武城內的酒店裏,高翼又看到一幕令人嘔吐的畫面。

那是一群漢人候補官員,按鮮卑風俗,他們被稱為“白鷺”,因為他們總在伸長脖子等待候補官員的名額。

他們獻媚地諛笑,跟肥頭大耳的羯族官院碰杯,喝的是這時代的名牌產品“酃酒”,這可是高檔貨,儒士們說它“飲之香美而醉,經月不醒……遠相餉饋,踰於千裏”。

他們圍繞在羯人周圍,興高采烈,醉意醺醺,跟羯人親熱的猶如同胞兄弟。他們用剛學會的鮮卑語結結巴巴地說話,怪異的腔調逗得羯人們哈哈大笑,像耍弄小狗一般耍弄他。

令人震驚的是,這些“白鷺”並非無知的愚民,正相反,他們都是飽讀儒學經典的學者、專家和門閥世家子弟。他們自輕自賤到這種地步,並非是受到脅迫,僅僅是為了取得胡人統治下一個地方官的任命書。

四書五經中沒有“漢奸”與“國家”這些詞,只有順應五德循環與“天時”的“識時務”之“俊傑”。

是的,他們就是這朝代的精英與俊傑。在這個知識貧乏的時代裏,他們能有一個書桌、幾卷書本,能識文斷字,這讓他們能傲視“愚民”。

但他們幹出的事,比胡人更為殘忍缺德……

痛苦,近乎絕望的痛苦淹沒了高翼,他覺得無法呼吸,覺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,在東武城購買了馬匹之後,便匆匆上路。

如果不是見過城門小吏的堅忍,高翼現在已經瘋了。

這時代的精英教育怎麽了?

他們固執地堅持那些令他們走向滅亡的錯誤,對於任何想改正這個錯誤的人,則群起而攻之。

他們寧願亡國——當然,他們稱之為改朝換代——也不願拋棄腐朽沒落的體制。任何人敢對那散發腐臭味的“綱常”進行輕微的質疑,都要遭受群體謾罵。

謾罵不是證據。可惜他們不懂邏輯,也就罵得心花怒放。

他們寧願被奴役、被蹂躪、被壓迫、被摧殘,也不願進行一湯勺的改變——只要他們能站在壓迫者的地位,只要他們腳下還有同胞作為奴隸供使喚,他們寧願頭上有重重壓迫者,也要為之歌功頌德。

這是個什麽時代啊!

據說,這是個“罕見的融合時代”,可融合的方式只有這一種種族滅絕式的血統融合嗎?

只能如此,才能被“謳歌”嗎?

生存,或者毀滅,這是個問題。

怎樣的生存?怎樣的毀滅?這是個問題。

該保留什麽?不該保留什麽?這是個問題。

仰望著天空,高翼發出吶喊:“高翼,你必須更加堅定決心,奮發精神,鼓足勇氣,因為,我們的力量在削弱。”

六月,桓溫沒有接到朝廷詔書,便出兵安陸,響應朝廷的北伐。石遵任命的揚州刺史王浹在壽陽舉城投降,晉軍不費吹灰之力,盡占淮北。

此時,趙國已陷入分裂,石虎的另一個兒子石沖在羌、氐兩族的擁戴下,自立為王。他聽到壽陽失守的消息,帥戍守幽州的十餘萬胡軍南下,準備覆奪壽陽。燕國大軍乘勢完成了對幽州全境的占領。

石閔聞聽石沖率大軍南下,擔心晉國軍隊不能戰勝虎狼一般的胡人軍馬,便自率他的兩萬漢軍迎擊石沖十萬之眾。聞聽石閔出兵抵禦石沖,褚國丈與桓溫不約而同地約束了北伐大軍。坐看兩軍相鬥,兩虎相爭。

誰家的虎在爭鬥?

削弱了石閔,對誰有利?

對胡人最有利,接下來是對晉朝皇帝有利,也對晉朝權臣皆有利,因為按照儒學的權術理論,別人強大了就是對自己的莫大威脅,只有自己是唯一強大的人,才好無所顧忌地行使權力。

同胞呢?北方生活在胡人鐵蹄低下的數百萬同胞正等待軍隊去解救,為什麽他們盼來的不是漢人的軍隊?

儒士的字典裏沒有“同胞”這個詞……

※※※

六月,南方會稽大旱,北方鄴水幹涸,暴風撥樹,電閃雷鳴。就在這個初夏,冀州自天而落的冰苞竟有水杯那麽大,砸死行人無數。與此同時,鄴城宮殿又因雷擊起火,太武殿、曄華殿蕩然無存,只留一地灰燼,大火連燒一個多月才滅。

同月,平棘城,石閔石沖兩軍相逢。

十萬胡人大軍發出他們特有的狼嚎般叫聲,遮天蔽日地自北而來,他們身後的常山、真定方向,是直沖雲霄的濃煙。這濃煙出自胡人的慣例,當他們撤離某地後,如果自忖在數年內不能返回,他們會殺光燒光搶光所見到的一切,滿載而歸,然後躲在一邊,看著那個曾經燒殺過的地方慢慢恢覆元氣,便再給它一次毀滅。

因為他們是用刀劍耕作的,別人的財產與生命就是他們的莊稼。

這支大軍就像一只蝗蟲橫掃過趙國大地,所過之處,留下一片殘垣斷壁,留下一片屍山血海。

這支隊伍裏不是沒有儒士存在,他們在隊伍不給胡人宣講“以德服人”、“垂拱而治”——他們給胡人帶路。胡人不知道的小路他們知道,胡人不知道的搶劫技巧他們教授。歷朝歷代中,入侵中原的胡人隊伍中,都有他們的靈魂附體。比如成吉思汗的大兄董文柄、比如滿清的範文成、洪承疇……

平棘城下,一支孤單單的軍隊出城列陣,面對著洶湧而來的胡人騎兵。

他們孤立無援,卻又勇氣百倍。

一直赤紅色的戰馬孤獨地在陣前徘徊,馬上之人身軀高大,手持一長一段兩柄鉤矛,斑駁的血跡已將這兩柄鉤矛染成了暗紅色,現在,它們像吸足血的幽魂般,散發著濃濃的嗜血願望。

這就是石閔與他的兩萬斯巴達戰士。

在胡人眼力,漢民賤如草芥,他們從不給漢軍士卒發鎧甲,甚至連軍服都不配給。為了讓這些漢軍不因饑寒而失去戰鬥力,石閔要求士卒以冷水擦身,以鍛煉對寒冷的耐受力,結果訓練出7000斯巴達戰士。石虎死後,石閔沒有了約束,他的漢軍擴張到了兩萬。城下這支孤軍,就是石閔的全部兵力。

離這支軍隊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,高翼正舉著望遠鏡觀察這支以勇悍和忍耐著稱的漢軍,也順便觀察著那個有“霸王”之名的石閔。

在苦不堪言的石趙統治下,百姓中一直口口相傳著一個充滿希望的傳說,傳說當年縱橫天下的西楚霸王項羽烏江自刎後化做天上的星宿,終有一天會重新下凡來拯救天下漢人。而冉閔身長八尺,又是漢人,百姓私下裏認為,他就是西楚霸王項羽投胎轉世的化身。

“好一個霸王石閔,好一個斯巴達漢軍”,高翼收起了望遠鏡,喃喃自語:“以兩萬部兵對付十萬騎兵,他就是進入平棘,據城而守,天下人也不會說他什麽。但如此一來,平棘城外的百姓就遭殃了。為什麽他要冒險出城,難道他對部隊的戰鬥力這麽有信心嗎?”

有沒有信心,遠處的石閔已用行動作了回答,他不等胡人列陣,一揮長短鉤矛,大吼著,當先殺入胡人前鋒陣中。隨即,2萬漢軍動了,他們狂吼著,揮舞著簡陋的兵器,怒濤般向胡人騎兵沖去。

“沒有隊形,沒有攻擊波次,沒有協調指揮,沒有組織集團沖擊力”,高翼評價說。

兩軍相交,激起沖天的煙塵,遮蔽了高翼的視線,他只能看到戰場的一小部分。留在煙塵外的那部分漢軍正在不斷前突。他們奪過胡人的武器,把耀武揚威的胡人拉下馬來,用拳頭,用牙齒,用腳,用身上一切可以攻擊的部位戰鬥。

他們所向無敵。在他們面前,胡人散騎紛紛回避。

誰說沒有武器不能戰鬥,只要有了不屈的意識,身體就是武器。

高翼看得熱血沸騰,第一次,他有了嗜血的欲望,他想廝殺,他想戰鬥,他想吶喊。

“殺上去”,高翼振臂高呼。

這一刻,他也失去了整理隊形的興趣。

這一刻,他只是一個殺戮的屠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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